再见您嘞

美宣/让你赢



唯一的预警:一万字,太长了...




吴宣仪从套着保鲜膜的盘子上捉起最后一串羊肉,咧着嘴巴撕下一小块已经变硬变紧的细纤维。

盘子上的油已经凝成半固体状,她咽下一口,朝店门后的老板充满歉意地笑笑,后者也回了她一个无可奈何但依旧宽容的笑容。

她转过头来看坐在对面的孟美岐,抢先一步拦下对方接着倒酒的动作,说:这大半夜的,我被您叫出来,可不是为了听您回忆青春时代的啊。

孟美岐被她拍了一下手,澄清的液体洒在手背上,她也没生气,拿旁边不知道用没用过的纸胡乱擦了几下,又瞄到盘子空了,转头向店里吆喝一声:再添十串肉。

“刚刚说到哪儿了?”

孟美岐擦完了脏的那只手,把吴宣仪面前的空盘子叠起来,再把一盘烤青椒放到顶上,顺便拿走了最后一串,没脏的那只手又把酒倒上了,头也没回嚷了一句:再来五串椒。

吴宣仪看她行云流水一套动作,看来压根儿没把她的抱怨听进去,叹了口气:讲到大二那会儿啦。

孟美岐刚刚嚼完一口青椒,眼睛一亮,突然放下举到嘴边的玻璃杯,开始掰着指头数数,皱着眉头纠结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问吴宣仪:今天是不是咱俩在一起三年了?

吴宣仪心里咯噔一下。

你很难判断孟美岐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吴宣仪极少见到她这个样子,最多只是微醺,但她酒品极好,只会安静地缩在旁边,闷声不响自个儿跟酒精较劲。所以当她看到地上七七八八的啤酒罐和话匣子打开一百八十度的孟美岐的时候,她很难确定孟美岐到底醉没醉。

尤其还能把日期记得那么准。

但到底还是没喝多少酒的人比较清醒,吴宣仪清清嗓子,纠正道:是两年零十个月。

“呀!你瞧我这记性!咱们都分手俩月啦?”

要不是忌惮着油乎乎的手指,吴宣仪觉得孟美岐的手下一秒就要往脑门儿上拍了。

她动作幅度很大,吴宣仪皱着眉毛以一种神情复杂的眼神盯住孟美岐咧开的笑脸,想看看她到底是倚酒卖醉还是恃醉装疯。

孟美岐看吴宣仪正襟危坐的样子,笑着调侃她:别这么严肃嘛,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呢。




1
孟美岐其实用词不当,吴宣仪那会儿根本没到玩世不恭的地步。

如果挑染头发算玩世不恭的话,喝酒抽烟打架是不是该算大逆不道了?吴宣仪站在老师办公室里,听着耳边音量逐渐升高的教训,思绪从窗外面变黄的梧桐叶子回到这间小屋子里来。

班主任提溜着她发尾的一小撮头发讽刺她染个头发还不忘与国同庆,染了个奥运色儿。

吴宣仪终于在她的出言不逊中开始正经埋怨起巷子尾那间理发店。

那时候她在大街小巷回荡着“北京欢迎您”的一个闷热午后,嘬完最后一口雪糕之后钻进了巷尾这家不起眼的理发店。

她刚刚告别了平时关心甚少却总拿条条框框威胁她的父母,也告别了裹着咸味的潮湿海风的家乡,来到爷爷奶奶家,从高一开始下半段学生时代。

这下没人可以管她了,她可以随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人的接受范围是有限的,果酱实验告诉我们当给试验者提供6种或24种果酱的时候,前者的购买率远远大于后者,所以当选择过多的时候,人们宁愿不做选择。

吴宣仪来回翻着印满各种发型和发色的小册子,始终下不了决心,头顶上的吊扇嘎吱嘎吱漫不经心地转圈,和店外的音响对着干一样,吴宣仪在两种噪声的交叉干扰下信了那个看起来诚心为她解难的理发师的鬼话,他慢悠悠地说:选不了一种的话就多染几种呗。

吴宣仪谴责完毕,主要是谴责自己。显然自我形象管理这事儿还得继续琢磨琢磨。虽然她丝毫不把眼前这位中年女人的审美放在眼里,但她自尊心受了打击,因为班主任已经把她的不遵守校规问题延伸到成绩上了。

她揪回那撮红色的头发,赌狠道:行啊,下次考试没拿全年级第一我就给染回去。

吴宣仪对成绩一向自负。如果花了100%的努力,绝对能得到100%的成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加上20%额外回馈。

考试嘛,记的多分就多嘛。

接着吴宣仪的奥运色儿头发就随着学校对面施工单位的迎奥运大标语一块儿消失了。

吴宣仪回那间理发店染回黑色的间隙死死咀嚼了第一名姓名栏写的三个字,到了比她没做对的那道小题还熟的地步,以至于她听着无聊的升旗仪式站着都要睡着的时候,一个名字惊雷一样贯穿她耳朵,她立刻清醒了。

“我是来自高一一班的孟美岐,今天我为大家带来国旗下讲话的题目是......”

吴宣仪眯着眼睛瞅主席台上端端正正立着的女生,她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她整个人从容的气质,而是她带着点内扣的发尾。

孟美岐头发直溜溜垂着,由肩膀分开,乖巧搭在胸前,发尾部分微微翘着。

她没烫头发才有鬼了!

吴宣仪站在被树荫笼罩的一片阴凉里啃着指甲,盯着台上迎着东边晨光的那人,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这个。

这下吴宣仪是输的心服口服,她本以为赢了她的是个只是成绩优异的女孩儿,哪知道她是一个可能各种方面都好,以至于能让老师忽略她烫发事实的可敬对手。



2
但孟美岐没吴宣仪想象的那么全能,不然就不会杵在走廊跟站在教室里的吴宣仪大眼瞪小眼了,而是会迅速收拾表情,头都不回,从走廊另一头去到操场,对那个投三分球时手腕勾起好看弧度的帅气男孩儿说:你的毛巾我好像没找到。

但她只是愣愣看着吴宣仪,脸上全是因窘迫而产生的红晕。

孟美岐开学的时候见过吴宣仪一次,多亏她花里胡哨的发尾,让她站在人堆里特别显眼,孟美岐隔着三排人,在缝隙中假装瞟了一眼又一眼,想数清楚到底有多少种颜色。

看得久了,那些彩色好像不再只是依附在吴宣仪发丝上,而是通过视网膜冲进孟美岐脑袋里,把那些黑色铅字白色试卷刷得五彩斑斓。

那些逆反的,跃跃欲试的,挑战权威的想法具象成了一个人,她甚至开始幻想她放学以后会将校服外套随便塞进包里,接过男友递来的头盔跨上他的后座,在拆掉消音器的机器轰鸣声中张扬而去。

她也有个喜欢的男孩儿,从暑假的补习班就一直在注意的男孩儿,剃地一丝不苟的鬓角,修长白净的脖颈和永远散发织物柔软味道的短袖,满足了一切少女幻想。

在高中报道的时候看到他的第一眼,孟美岐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她如此生疏,连什么是恰到好处的试探都不确定。于是她投向吴宣仪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艳羡,这么肆意潇洒的人,应该会大胆说爱吧。

早些时候给吴宣仪自作主张下过的定义,让现在的情景变得愈发诡异。

吴宣仪的头发变回了黑色,那些因为烫染而翘起的不听话的发丝如今都乖乖垂着,额头两边的刘海显得俏皮可爱,让人无法联想到开学典礼那天拧着眉毛的桀骜模样。她轻巧地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来,看似要去拉窗帘一样朝窗户那边走,眼睛甚至没往那男孩的位子上看,手上不着痕迹地一送,那封饱含春雨般模糊不清心思的小信封,就准确无误地落进了作业和漫画分不清的抽屉里。

接着她转过身,准备下去上体育课,目光意外地撞上了孟美岐的。

孟美岐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撞破的是怎样的事实。首先,那个嚣张的女孩把头发染了回去,她心里期待的,向往的火焰渐渐熄灭了。然后她意识到那个位子的主人正等她拿属于他的毛巾回去,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有了回应的时候,恰巧认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和她喜欢同一个男生的事实。

她死死拽着校服下摆,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因为对方发出的任何音节落荒而逃。但她好像把自己想得过于坚强了,因为吴宣仪仅仅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她就像脚底烧着一样跑开了。

炎热不散的夏季和凉意渐浓的秋天只需要十月的一场雨,孟美岐还没冒出芽的恋爱被这一场并不大的雨浇得完全蔫进了土里。

雨后可以天晴,孟美岐的情绪恢复地却没那么快。她还需要别人帮她一把。

吴宣仪几天后在放学时找到孟美岐,两人挺有默契地沉默着肩并肩走了一段路。

“你其实没那么喜欢他吧?”

孟美岐几分钟之内想了无数种情况,唯独没想到吴宣仪一开口会问这个。孟美岐第一反应是自己从头到尾被看穿了,一种由心底发出的羞赧包围了她。这种只能藏在心里的秘密居然被吴宣仪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不仅说出来,还要拿一种调侃的语气质疑,孟美岐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几秒钟之后,她抽抽噎噎转过头来质问吴宣仪,凭什么这么说。

吴宣仪没想到孟美岐能哭得这么快,一下慌了阵脚。她喜欢吃甜食,但没想到随身带的糖果还有这种用途——试图去安慰一个被自己一句话说哭的女孩子。

“哎呀,你哭什么!”

她手揣进兜里一阵摸索,钥匙和几枚硬币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终于在两张皱不拉几的纸币中间,用两根手指拈出一颗糖来。

结果摊开手掌来看,是一颗早就化得不成样子的巧克力,巧克力块变巧克力酱。

孟美岐觉得哭着笑太难看了,但她还是忍不住。

吴宣仪也觉得尴尬,跟着干笑了一会儿。她看着这个笑着抹泪的女孩儿,觉得她也并没有那天在主席台上那么从容不迫,自信无畏。

“你怎么知道的?”孟美岐毫不见外地拿了她的糖。

吴宣仪心想,孟美岐的天真几乎到了纯粹的地步。她藏不住事儿的,她一双透亮的眼睛就把心底的东西全抛出来了。

“他在外校有女朋友了。”吴宣仪语调平静,没直接答话,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接住了孟美岐所有可能的发问。

不出所料的一阵沉默。

这算平局吗?

孟美岐心想,这不算,自己输得太难看了。无论是吴宣仪投出情书的勇气,还是得知这一消息的洒脱,都是她没有的。

也许真的没有那么喜欢那个男生,在孟美岐心中,这份模糊的感情变得寡淡起来。吴宣仪倒是变回了从前浓墨重彩的样子,尽管她的头发是乌黑的。

这女孩很酷。

孟美岐不仅想变得和她一样酷,还想赢过她。





3
吴宣仪把自己摊开在刚铺好的床上没有一分钟,她接到孟美岐的电话,烦躁立刻爬上刚刚冷静下来的每个细胞。

她抵达火车站的时候孟美岐告诉她刚刚下车,吴宣仪挤在人群中,几乎要缩起鼻翼小心呼吸着充满汗味烟味的空气,她一边不顾形象地用手捉着前襟鼓动小小的气流解暑,一边在心里埋怨。

她可没有接大一新生的义务!

火车正点到达,出站口泄洪一样流出人群,他们从小小的闸机口涌出,再分开去往不同的地方。一颗金黄的脑袋随着攒动的人头一会儿冒出一会儿又消失,吴宣仪并没有太在意,直到金黄脑袋停在她面前,喜出望外地叫她:吴宣仪!

吴宣仪视线本来还在人群中搜索,突然冷不丁被叫了一句,吓得一抖,回过神来定定看了足有三秒钟,才惊喜地发现金色头发的女孩是那个两年没见的孟美岐。

她上下扫视了两遍,而孟美岐也像乐于炫耀一般扬起头接受吴宣仪惊奇的目光巡礼。

“可以啊你!全变样了!”

孟美岐喜滋滋,眉毛都高兴地挑了起来,看起来对这样的评价很受用。

“怎么样?我赢了吧?”

吴宣仪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后者解释道:她这一头金发可比当年吴宣仪那一头奥运色儿的头发夺目多了。

吴宣仪哭笑不得,戳了一下她脑门儿嘲笑她幼稚到不行。但当顺手拉起她巨大的行李箱的时候,吴宣仪又不禁感叹,她孤身一身带了这么多行李,坐了这么久火车,路上一定很辛苦吧。她自己从小一个人惯了,可孟美岐长在一个那么多爱的家庭里,第一次远离家乡来陌生的城市念大学,路程辛苦也不抱怨,大概是成熟的开始了吧。

吴宣仪只比她早报道了几个小时,但完全一副地主样子,她揽过孟美岐的肩膀,说:走,报道完,带你去吃好吃的!

这位地主所谓的好吃的不过是学校西门的烧烤摊子,吴宣仪作为和孟美岐一样的新生,显然不如混迹学生街夜市的大二老鸟,于是随便挑了一家坐下了。

“怎么?江那头的水还把你养活泛了?“

吴宣仪调侃的一句话作开场白,瞬间让两个人找到高中熟悉的相处方式。

一个男生让两个女孩建立起了革命友谊?吴宣仪其实不爱这样的说法的。

就算没有那个男孩儿,吴宣仪也会发现孟美岐,那种她俩都拥有的韧劲儿会让她们吸引彼此,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们都有不愿意服输的牛脾气,一件事能做到最好为什么只花80%的力气?能全力以赴为什么要有所保留?相处久了,吴宣仪发现她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孟美岐闷着声儿犟,不愿意说,吴宣仪则稍微张扬一些。孟美岐会在午休放学的时候经过她们班,对着教室里埋头改题的吴宣仪笑笑,吴宣仪也会在同她一起放学路上,对不放过任何练习时间的孟美岐拍手称赞,夸她艺术节一定能得第一,然后分她两粒水果糖,在黄昏里把影子拖得老长,把硬糖嚼得嘎吱响。

这样既是朋友也悄悄把对方当对手的无忧日子,随着孟美岐父亲的工作变动走到了尾声,寒假一过,她就要随着父母搬家到江对岸,学校自然也要换。

孟美岐临走前对吴宣仪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面时可别输给我!吴宣仪对她比了个鬼脸,叫她不要痴心妄想,坚决地转过身,吸吸鼻子,上学去了。

没想到时隔两年多,再见面时孟美岐还记得,真是一点不输当年的幼稚。

孟美岐没了白天的活泼,被吴宣仪这样一说才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她捋了两下头发,嘿嘿笑着拿起一串肉。

“黑色头发多好看啊,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完全被你惊到了!”

孟美岐知道她话里还带着几分调笑意味,想转移话题,忽然瞄到吴宣仪耳朵尖上有东西闪闪发亮,于是伸出手去摸,吴宣仪没想到她突然上手,那是她刚刚在耳骨上打的耳钉,伤口还没长好,被孟美岐轻轻捏着她也不敢动。一向拿爪子示人的猫咪忽然被人拎了后颈一样,安分了。

孟美岐手指来回磨蹭着耳廓上那层薄薄的皮肤,拇指时不时碰到小小的钉子。吴宣仪轻呼:你慢点儿!

她看到孟美岐眼睛里又生出光来,吴宣仪明白她什么意思,早说过了,孟美岐眼睛藏不住事儿的。

这下该吴宣仪幼稚了,她拨开孟美岐的手,挑起眉毛问:怎么样?该我赢了吧?

她知道孟美岐怕疼,耳洞这种东西,孟美岐撑死都不会去打的。

这回能赢!

孟美岐听了她的挑衅,就算再怎么成熟,17岁的火引子还是一点就着,她立刻收回手,又拿起一串肉,含糊不清地说:吃完我们就去打耳洞。

到了饰品店,趁着一股冲动还没消失,孟美岐大胆地说她也要打耳骨上。吴宣仪被她拖进来,还没站稳,听了她的决心差点没把脚崴了。她忙把她拉回来,说耳骨可比耳垂疼十倍,你等下可别疼晕过去了。

孟美岐被吴宣仪的恐吓吓清醒了,捡起理智,摆摆手改口道:还是打耳垂吧。

吴宣仪高中时代见过孟美岐许多表情,可这种好看的眉毛揪在一起,漂亮眼睛闭起来却还是忍不住偷看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吴宣仪的手被她紧紧抓着,温热透着掌纹传过来,附在上面的薄汗却丝毫不给面子暴露了主人的紧张。

吴宣仪另一只手覆上她的背,拍了拍以示安慰。她觉得孟美岐不顾吃亏要强的样子太可爱了。她又忍不住揪了一下孟美岐的圆耳朵,说:很快就好啦。

孟美岐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另一边的耳朵只听噗呲一声,耳洞已经穿好了。

那只耳朵立刻红的像要滴出血来,而这边还没打的这只,因为被吴宣仪不轻不重捏了一把,也开始有红晕出现,孟美岐只得快速把它转向耳洞师傅那里,让疼痛刺激掩盖它因为害羞而发红的事实。

从饰品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孟美岐磨磨唧唧挑了半天耳钉,转了一圈回来挑了一款吴宣仪最开始为她选的,吴宣仪气的锤她肩膀,孟美岐指指耳洞说她现在是伤员,打不得。吴宣仪又给逗笑了,这才注意到她耳垂因为红肿的缘故又圆了一圈,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说她好像大耳朵图图。

孟美岐极容易害羞,被她这样一说,只顾挠挠头,催促她快走。

吴宣仪笑够了,她俩并肩走在涌满年轻气息的人行道上,把这陌生城市的陌生的街,硬是走成了高中时代放学的那条必经之路。

“这回算我赢了吧?”

孟美岐沉默许久,嘴唇终于嚅动两下,有点理亏地小心询问。

吴宣仪漫不经心哼哼两声表示默许。

这回,就算你赢吧。




4
除了头发颜色变浅,孟美岐一股子倔劲儿可一点没变少。

就算大一的课把一周的七分之五占的满满当当,社团事务也抢走仅有的休息日的一半,孟美岐还是能挤出时间来图书馆自习,她不仅自己学,还要拖着吴宣仪一起学。

吴宣仪常常从孟美岐轻轻的摇晃中迷迷糊糊撑起脑袋,望着眼前摊开的习题花几秒钟回神,仿佛只是从高中一个平凡的午休醒过来。

“我刚刚睡着啦?”

孟美岐转过头来笑眯眯看着她,用气音说:是呀,还流口水了。

吴宣仪听了一惊,刚刚还恍惚的精神立刻清醒了,摸摸嘴角发现并没有什么痕迹。

啧,两年没见学会耍人玩儿了。

孟美岐看自己得逞,笑得更开心了,但以防受到人身攻击,把吴宣仪的水杯递给她,用口型告诉她刚刚已经帮她打好水了,水温正好。

吴宣仪旋开盖子,咕嘟咕嘟喝水。还行,至少还学会照顾人了。

两年的时间没见,孟美岐还是那副样子,只不过心里的热诚变得更满了,人看着呆呆的,其实心里笃定地很呢。

不像吴宣仪有时候到了周末就管不住自己,但只要孟美岐好声好气叫一句宣仪,她的心就软了一半,她继续解释因为和寝室其他人专业不同,没人陪自己,再巴巴地看她一眼,吴宣仪的心就彻底软下来了。

到了下学期的时候,吴宣仪因为老老实实陪孟美岐在图书馆呆了一整个学期的缘故,基础打得挺牢,被老师相中带着做项目去了。孟美岐也因为学生会的事务逐渐忙起来,一整年下来,两个人都在各自的院系名声响亮。

在共事的同学眼里,孟美岐就像一颗不会停下的陀螺一样,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算在这样的节奏下,这颗陀螺依然能挤出时间在吴宣仪身边停下片刻。

在播着几乎快下映的电影的观众席上,也在她们第一次光临的烧烤摊位里和晚风徐徐的操场上。

“你怎么现在才看这个电影啊?”
“室友都看过了,只有你陪我啦。”

“去找你室友撸串啊。”
“她们要上晚修嘛。”

“怎么?今晚不改ppt了?”
“嘿嘿。早改好了。”

吴宣仪假装嫌弃的理由不重样,她也乐于听孟美岐那些不重样的回答。她笑说孟美岐这么能侃,应该也去辩论队试试。孟美岐挠挠头说其实自己嘴瓢得很,可不像吴宣仪那么伶俐。吴宣仪不信,在孟美岐背上拍两下,说相信她一定能行。

孟美岐只在吴宣仪面前嘴瓢过一次。那时候吴宣仪又被她拉着去操场溜达,吴宣仪被她缠的久了,问她:怎么不去缠男朋友?孟美岐支支吾吾嘴里蹦不出个字来,吴宣仪一看,换上一副八卦表情,怂恿她抖料:看上哪个小帅哥了?我再帮你鉴别鉴别。

孟美岐听了看她一眼,倒是把吴宣仪给看愣了,她以为高中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以她们两个现在的关系,这种玩笑应该是可以开得起的。

她没看懂孟美岐眼神里的真实含义,理解成了她心里真有喜欢的人,心情莫名打了个结,像是用八卦的态度来掩盖什么,结果真被证实之后的失落。

孟美岐小声嘟囔了一句,吴宣仪还沉浸在自己跟自己的辩证中,讲了什么她也没听清,后来又围着操场走了几圈就各自回宿舍了。

晚些时候孟美岐发来一条消息让吴宣仪别多想,吴宣仪看了硬要反着来,思来想去把自己给想失眠了。

不过幸好繁忙的生活让她很快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吴宣仪和孟美岐除了平时玩在一起,依旧心照不宣把对方当作对手。这种特殊的陪伴常常让吴宣仪在深夜里泛起的孤独中,感受到另类的温暖。

在那些赶工的夜晚里,吴宣仪觉得自己像一头深海的鲸鱼,心里冒出疲倦时,孟美岐的消息像是另一头鲸鱼发出的只有她听得见的赫兹频率。吴宣仪通常回一句就快睡了,接着会收到一句晚安。然后她便合上电脑,听着机器微小的风扇声音慢慢变得平静,像是回味刚刚那一声回应的余音。



时间在忙碌中过的飞快,孟美岐果然参加了辩论队,临近期末的时候她俩在学校举办院系之间的友谊赛上打了个照面,辩题给的是人工智能方面。吴宣仪学的是信息专业,本来就有优势,她和队友商量着想申请改题,结果被告知孟美岐那边已经签名了。

倔脾气一点儿没变。吴宣仪丝毫不意外,孟美岐显然是做了大量功课,但毕竟是计算机相关专业,吴宣仪他们队还是以知识储备量获胜。

比赛完了大家商量着去聚餐,年轻人精力过剩,在餐桌上横扫千军出来又浩浩荡荡赶往KTV。平时辩论起来到脸红脖子粗的大块头被人灌了几杯啤酒开始唱着幽怨情歌,不苟言笑的眼镜妹妹喝了个半醉拉着人唱好汉歌,酒精是个棱镜,透过它能发现很多藏在心里的东西。

吴宣仪唱完一首歌下来发现孟美岐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她笑着过去捏她的脸,问她:还不开心呢?手指刚蹭上去就发现孟美岐脸颊滚烫,吴宣仪不笑了:哟?喝酒了?

孟美岐诚实地点点头:喝了一点点。

那个时候真心话大冒险刚刚流行起来,吴宣仪看她不去唱歌,就把她拖到游戏的那一拨人中,想逗逗她这个小闷瓜,结果自己中了标,玻璃瓶子咕噜咕噜停在了吴宣仪的方向,她无奈地一摊手,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几个男生小声讨论了一番,不好意思让吴宣仪干些滑稽的事,推搡着一个小个子男生问她: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吴宣仪好像已经猜到这个问题一样,叹了口气准备老实交代。忽然她瞄到坐在她对面的孟美岐,孟美岐又露出了当时她开她玩笑的那种表情,吴宣仪那时没理解,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吴宣仪怎么可以这么迟钝,怎么可以这样自欺欺人。她不去想孟美岐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她的高考志愿,也假装看不到她每次红了的耳朵,在答应了她的那些邀约之后还要可有可无地表达自己的不情愿。孟美岐的表情里带着一丝渴望和胆怯,这种光芒只在她眼睛里闪动了几乎不可察觉的一瞬间,吴宣仪有预感,如果这次再不抓住,就没有机会了。

孟美岐心里在打鼓,她从来不知道人的矛盾可以如此强烈,她希望她说有,又期待她说没有。吴宣仪坐在高脚凳上,闪过的昏暗灯光起不了什么作用,孟美岐看不清她藏在刘海下的眼睛。她把自己缩在沙发里,好像这样就可以缓冲吴宣仪任何一个答案带来的冲击。

音响的声音太过聒噪,孟美岐仿佛在一个鼓点里神游了一世纪,她眼睛定定看着吴宣仪,从她的口型里回到了现实。

她说,有啊。

果不其然引来一阵起哄,但大家都懂得点到为止,没人去追问细节。孟美岐想提问的心情却升到极点,但不知是老天捉弄还是运气太好,一直都没有转到她。一轮下来吴宣仪摆手说不玩了,孟美岐看了也退出他们围成的圈。

她们坐到一起,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孟美岐知道她是有话对她讲的,她尽量维持一个舒服的姿势来放松紧张的心情。

“你知道图灵测试吗?”

还是这样,吴宣仪一点没变,说出来的话让她想破脑袋也猜不中。

“测试者与被测试者被隔开的情况下,测试者向被测试者提问,如果有百分之三十的测试者不确定对方到底是机器还是人类,那么被测试者就通过了图灵测试。”孟美岐像背书一样说出了早就做好的功课。

“想玩一下吗?”
“什么?”
“图灵测试。”

孟美岐还没发出询问,吴宣仪柔软的手指便覆上她的。

“很简单啊,要是你能分辩出我百分之三十的真话,就算你赢。”

接着吴宣仪的指尖轻巧地在孟美岐的骨节处敲打起来。

孟美岐一下子恍惚住了,她好像回到高中放学时夕阳漫天的傍晚,她去吴宣仪的教室找她,却被她叫住坐在她旁边。那时候吴宣仪总要磨蹭一阵,收拾完书包还要趴在课桌上眯一会儿,孟美岐拿她没法儿,也把脑袋埋进胳膊,就一起看着窗户外面红的紫的火烧云慢慢变色。吴宣仪懒得开口讲话,就教她摩尔斯电码,在她手背上轻轻点着。她们就这样慢吞吞地交流,就算猜到了接下来的字母,也乐于享受这样的时光。

狂热的气氛被隔绝在外,孟美岐专注在手背上的力度,有人在她们的小世界里按了慢放键,让她可以真切感受到喜悦的泉水是怎样从心口涌出来的。

吴宣仪在她手上敲了一句that one is u。

“我说完了。你猜哪些是真?”

孟美岐把手翻过来,轻轻让她们的手指交扣,再拢了拢,凑到吴宣仪耳边说:is u。

2013年的初夏AlphaGo还没有在围棋峰会上击败柯洁,孟美岐也没有在人工智能的命题中赢下辩论赛,可她觉得她应该赢得了全世界。





5
那事情是怎么变成全世界都抛弃她了呢。孟美岐把空出来的大床另一半弄乱,企图早上醒来可以假装收拾两个人的床铺,这样就多一点时间思考这一个问题。

毕业季的分离没有拆开她们,在这样一座大城市里寻找扎根的地方也没有难住她们,但爱情在“我出门了”和“我回来了”两句话之间消散了不少。

X大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没有成为她们从象牙塔里出来之后的盾牌,反而像顶过于沉重的帽子,让孟美岐在晚间的地铁上一次又一次垂下装满倦意的脑袋。她想,吴宣仪此刻肯定也一样。

想赢的心情没有变,但对象却从陪自己长大的人,变成了一节她追不上的高速列车,获胜的几率随着时间推移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但她忘了,吴宣仪和她都是不愿意轻易认输的人,从她们下定决心留在这座城市的时候,就拿出了十足的勇气和韧劲要在钢筋丛林里活下去。

可人的意志力是有限的,你在办公桌前用光了,可别指望回到家还能搜刮出来。

孟美岐看吴宣仪给她带的晚餐里有一盒西红柿炒鸡蛋,她也只是扒开那凝满水珠的塑料盖子,把西红柿一个一个挑出来,再冲刚刚从浴室里出来的吴宣仪笑笑。

吴宣仪看已经快见底的洗衣液,又看看一回家就埋进小沙发满脸疲倦的孟美岐,记不清她是第几次和她说带瓶新的回家。

第一次吵架是搬入出租屋的第三个月,她们上次这么大声的讲话还是在辩论庭上讨论着广告是否有利于消费,这一次的主题却成了一堆衣服。吴宣仪气呼呼甩门,孟美岐抱着被子往沙发上一扔,第二天再笑嘻嘻和好。对于床头吵架和床位和这两件事,她们好像乐此不疲。

这种小打小闹积累的不仅仅只是几句“我再也不和你吵架啦”的安慰,更多的是下一次爆发矛盾时让人更加生气的陈芝麻烂谷子旧事。

孟美岐没经历过“那要不分手得了”这句话带来的冲击,以至于它从吴宣仪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愣了神。她只当吴宣仪再开什么恶劣的玩笑,赌气般地说:行啊。

这句话给她带来的后遗症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她脑袋发懵看着吴宣仪一件一件往行李箱里塞东西,耳朵被动接受吴宣仪冷冰冰的解释:父母给她的钱她还留了点,这段时间搬出去让两人都冷静一下。她脑袋不愿意分析当下的情况,匆匆忙忙赶上地铁才发现今天是周末,接着后知后觉地在玻璃门的倒映里看到自己哭了。

孟美岐一开始觉得自己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可每当看见吴宣仪无意留下的小物件,她都迟钝地感受到那句分手带来的余震。她一边在心底骂吴宣仪做事毫不严谨,一边输得体无完肤。

她在这场谁先联系对方谁就输的比赛里率先放弃,她把吴宣仪叫出来,提前灌了自己半杯啤酒,想从低度酒精里找回点开口的勇气。




她絮絮叨叨开口了,转弯抹角地给自己留足了时间,毕竟她们之间有那么多可以回忆的。讲到后来,啤酒罐越来越多,她自己也变得晕晕乎乎的,直到吴宣仪提醒她,她们已经分开了足足两个月了,她才找回点精神。

烧烤店老板把烤好的羊肉和青椒拿上来,孟美岐把青椒摆在吴宣仪面前,说:来玩个游戏吧,谁赢就要听谁的。

吴宣仪眉毛轻轻挑了挑,问她:什么游戏?

孟美岐一边往肉串上撒辣椒面儿,一边回答:谁先吃完面前的,谁就赢。

吴宣仪刚想嘲笑她幼稚,准备起身走人,没想到孟美岐已经拿起红彤彤的一串肉吃了起来。吴宣仪倔脾气一下上来了,皱着眉头瞪着青椒,也拿起一串。

她刚刚起第三串的时候看到孟美岐已经吃完一半了,她怀疑她根本没嚼直接往肚里咽。辣椒呛进喉咙里连带出止不住的咳嗽,眼泪配着剧烈抖动的肩膀好像是在给孟美岐上什么酷刑一般。可她依旧不肯停下,灌进一口冰冷液体继续拿起下一串。

等吴宣仪准备进行最后的青椒搏斗时,孟美岐一句沙哑的“我赢了”结束了比赛。她把自己的嘴巴给辣肿了,脸也不争气地红了一个度。

吴宣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干嘛?

孟美岐这才慢吞吞展开一个笑脸,她拿起一根干净筷子,又撕下一张抽纸揪出两个洞,把筷子从中间穿过去,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摇了摇临时做好的小白旗,说:我输啦,回来吧。

多少年过去了,孟美岐还是这么幼稚。吴宣仪从心里想狠狠嘲笑她,鼻腔却先涌上一阵酸楚。

“是我输了,我从一开始答应你出来就输了。”

这是孟美岐和吴宣仪第一次在对方面前认输。

“这次让你赢啦。”

两人异口同声。





6
“你能不能让毛毛安静一点儿?”

吴宣仪忙着把最后一点水果装进袋子里,实在无法忽视这只活泼的金毛犬第四次从往返于厨房和客厅。

孟美岐放下手上正在整理的桌布,蹲下去摸狗狗的脑袋,装作严肃地教训它:你看,妈妈都生气了!可不许再皮了!

金毛犬听得出主人的语气,乖乖坐下去收起舌头,用气音低低吠了一声。

“乖!一会儿奖励你多半个小时自由时间。”

孟美岐拎起背包,假装没看见吴宣仪投来的反对眼神,冲金毛努努嘴,率先跨出一步去开门,自顾自大喊一声:谁先到停车场谁就赢!

吴宣仪抬起头来只看见毛茸茸的金毛尾巴一溜烟消失在门后,接着是孟美岐丝毫不输的一个闪身。

这是2018年初夏的一个周末,两人计划着带狗狗去海边玩耍,平凡得和任何一个假日并无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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